不到一日的时间,郦王一行人便匆匆地离开了道观。
当夜龙芝听到了动静,站在窗边看,正殿的灯火投在槛窗上,映出许多忙碌的影子。不知站了多久,影子越来越少,最后一个都没有剩下,空旷的大殿唯有火光在摇晃。马嘶遥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,郦王、朝廷、太常寺卿、长安,他安稳得毫无波澜的十九载岁月,一切的一切,都在滚滚马蹄汇成的奔流中离他而去了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,旋即一副温热结实的胸膛贴上他的背脊。裴隐南俯身抱住他,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,似在抱怨:“你打算在这里站一整夜?”
“你好小气。”龙芝忍不住笑了:“连告别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我么。”
裴隐南道:“不用太舍不得,你才十九岁,往后还会经历数不清的离别,有朝一日,你会习惯的。”
龙芝倏然扭过头去看他:“也包括你的吗?”
“又来了。”裴隐南叹了口气,抬起一只手来捏他的脸:“假如哪一天我真的离开你,那一定是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,比如……”
在对方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之前,龙芝迅速捂住了他的嘴,瞪着他道:“瞎打什么比方,你不相信我能让你活下去是不是?”
裴隐南说不了话,便抬了抬眉,眼睛里有揶揄的笑意。
“就算现在我法力低微,帮不上什么忙,但只要我潜心修炼,一定能变成很厉害的大妖,就像我——”
他说前半句时昂着头,微微抬起下巴,一副骄傲又胸有成竹的样子。然而说到最后几个字,又不知因何泄了气,连捂在裴隐南唇上的手也垂了下去。裴隐南迟疑良久,最终没有把涌至心头的疑问说出口,仅是用脸颊贴上对方的,磨蹭几下方道:“从我们相见到如今,你所做成的事,可不是一个法力低微的小妖能够做到的。”
龙芝笑道:“那是因为我和普通的妖不一样。”
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,他到底没有解释,裴隐南亦没有追问。或许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的缘故,龙芝入睡后久违地梦见了母亲。梦中他不知怎么的,竟和母亲并肩坐在那个被芦苇环绕的渡口边。他们很自然熟稔地聊天,半点都不像是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母子。他问母亲,为什么自己与其他妖不一样,一落地就能化出人形。
母亲沉默地凝视他,她有同样弯如弦月的柳叶眉,清潭似的眼,嘴唇却薄而锋利,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柔。
她纤长洁白的手指沿他的眉心抚至鼻梁,轻声道:“做了人,就可以不再一团糊涂地活着。眼睛不仅能看到猎物,还能看到自己心中所爱;鼻子不仅能嗅到血腥气,也能嗅到花香;耳朵不仅用来狩猎和警戒,也能听见风声雨声;嘴巴不仅用来进食,还能说出想说的话。“她淡淡地微笑,怀着一点遗憾和愁绪:“这是我作为母亲,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。”
龙芝霎时委屈起来,用沙哑的嗓音道:“你不是不喜欢我,不想要我吗,为什么还要生下我,为什么还会送我礼物?”
可惜尚未等到母亲回答,他已从梦中惊醒。厢房内一片漆黑,四下寂静,唯有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门扉,枯旧的木头发出来的声音,和上了年纪的人的喉咙差不多。
眼角痒丝丝的,像有一颗冰凉的珠子正从那里往下滑,龙芝抹了一下,却触到满指的潮湿。这时他才觉察到身侧的异样,用手摸索过去,干草堆上没有半点温度,明明入睡之前裴隐南还在身边的,自己不过睡着几个时辰,他竟不声不响地跑到别处去了。
头顶传来一阵悉窣声,仿佛是有只动物极快地从瓦片上爬过,龙芝悚然一惊,立即抬起头。这间厢房的屋顶缺了一小块,就着从那道窄窄罅隙中漏下的月光,他看见一张惨白而空无一物的脸凑在裂缝边,恰好与他正对着。
躲在道观许多天,他竟忘了这地方原本不是安全的,安全的仅是姜仲留下的法器而已。如今铜镜刚被郦王带走,山中的妖鬼即刻便侵入观中,简直像是循着标记来的一般。
不待龙芝想好要怎样应对,忽见一柄漆黑的长剑裹在尖锐啸声中从天而降,眨眼间穿透怪物的头颅,撞碎屋顶,将它牢牢钉进地面。灰尘伴着碎瓦落了龙芝一头,方才他尚能冷静自持,眼下这一出倒吓得他跳起身,躲进了月光照不到的角落。
砰然一向,厢房的门开了,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迈过门槛,唤道:“龙芝?”
龙芝没有理会,对方找了一圈才发现他,忍俊不禁道:“怎么这副样子,吓着了?”
说着就要拉他出来,不料龙芝躲开了,继而张口露出犬齿,朝对方发出警告的哈气声。裴隐南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,尽管有点凶巴巴的,却一点都不吓人。他再伸手,手背被龙芝啪地打了一下,不太痛,只感觉得到他掌心的柔软与温度。
“那你待在这里,”裴隐南笑了笑,后退两步道:“等到不生气了,再来门口找我。”
长廊上放着一头死鹿,裴隐南拖过它,坐在石阶上,熟练地放血剥皮。不少苍白的影子藏匿在高墙与屋檐